不到10天的时间,塔利班闪电式地接管了阿富汗政权。大批阿富汗平民涌入机场,希望登上飞机逃离喀布尔。喀布尔周围的华商也都撤离了,李西京和他的团队选择了留守。身处战乱和疫情中,他们无法预料这片土地还会发生什么。
当地时间8月18日,上万名阿富汗人仍在喀布尔机场等候撤离。(人民视觉 图 )
当地时间8月19日,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“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”。“这一切来得太快了。”李西京感叹道,谁曾想到,塔利班闪电式地接管了阿富汗政权。在不到10天的时间里,蛰伏了近20年的塔利班势如破竹,已抵达它“忠实的喀布尔”。
14日晚上10点左右,远在喀布尔的中国商人李西京听到军用飞机一直在空中盘旋。15日早上五点半,他再次被飞机的轰鸣声吵醒。机场附近的同事告诉他,这是美国人在撤侨。上午10点左右,机场方向传来时续时断的零星枪声。中国城门前的十字路口则出现拥堵,武装警卫车辆明显多了。
中午时分,李西京的同事发来信息,塔利班已进喀布尔城,并看到塔利班士兵正在公园里休息。出于安全考虑,中国城从15日上午开始暂时停业。李西京注意到,中国城门前的十字路口行人车辆明显减少。到了晚上,通向机场的路开始堵得水泄不通,很多拖家带口的人往机场方向跑。
喀布尔国际机场很快出现混乱,大批阿富汗平民涌入机场,希望登上飞机逃离喀布尔。混乱之中,有人爬上了美国C-17运输机,结果在飞机起飞后被甩离,从高空坠落身亡。
“有多少人逃离我并不知道。”李西京从社交媒体上看到这样的场景。早在七月初,中国大使馆发出撤侨通知,还派了专机。喀布尔周围的华商大多撤离了,李西京和他的团队则选择了留守。
这些天,李西京一直被国内亲友惦念着。他去阿富汗朋友家,路上偶尔有塔利班的车辆经过,长途大巴又忙碌起来,流动摊贩的早餐车也吆喝着招揽顾客。塔利班目前发布了安民告示,让民众正常生活、工作。
但目前似乎有抢劫现象发生,一些阿富汗朋友提醒李西京,要小心有人趁火打劫。李西京叮嘱值班人员保持警惕,楼上楼下的安保各司其职,防备小偷和劫掠者。
整个喀布尔城看似平静,窗外仍传来零星的枪声。李西京心有余悸,阿富汗的局势瞬息万变,即便过去20年,没有人能预料到这片土地还会发生什么。
离开,还是留下?
“太吓人了,我也说不上来,人人都觉得他们可怕。”看到塔利班占领喀布尔的新闻,红姐惴惴不安,尽管今年初她已回到辽宁兴城老家,但这些天,她一直担心牵挂远在喀布尔的朋友。
红姐对喀布尔有着深厚的感情,如果不是疫情让餐馆无法运营,她也许会在那里长期发展下去。她在喀布尔经营着唯一一家中餐馆,阿富汗的华商互相都认识,逢年过节,红姐的中餐馆便成为华人的一个据点,“挺热闹的。”红姐时常怀念,在社交平台发布一些阿富汗华人相聚的视频。
“他们也没有办法回来,只能在那边。” 红姐停顿了一下,又继续解释, “现在只有首都喀布尔是最安全的,因为有国际机场。塔利班入驻以后,所有的飞机就已经停运了。”
红姐的一位朋友,她丈夫是加大拿人,两口子一直滞留在喀布尔机场附近的一个宾馆。后来,加拿大人又联系了一架飞机,8月17日飞。一个英国的宠物医生,因为他的一百多只猫和狗,没有回国。还有一些人在撤离之前,对自己的猫和狗施行安乐死。
红姐也在担心餐馆员工的安危,之前有两个保安、一个司机,还有一个后厨、一个女工。厨师来自青岛,后来餐馆关门倒闭,他也回国了。
中国城工业孵化园。(受访者供图)
7月初,鉴于阿富汗国内安全形势严峻复杂,为确保在阿中国公民安全,中国外交部已提醒在阿中国公民尽早离境,对于个别自愿留阿的中国公民则提供必要协助。
目前有三名中国员工与二十余名阿富汗员工共同运营中国城。据李西京了解,当下大概有一二十名中国人留在阿富汗。
李西京于2018年来到喀布尔,负责中国城的经营管理。他和团队将中国制造的优质商品带到阿富汗,希望打造阿富汗的“中国商品集散地”。这两天,一些阿富汗企业老板、商人朋友都向他报信,形势不太安全。如果有安全问题,他们可以提供安全保障,李西京满怀感激。
“17日开始听不到枪声了。”李西京安慰亲友说,目前喀布尔的生活比较平稳。他还在朋友圈回复称,“中国城中方人员很安全,吃喝都没问题,就是当地网络不太给力。”
中国城负责人余明辉来阿富汗20年了,他在当地见证了无数次的动荡和暴乱。在过去一周多里,喀布尔中国城的华人先在建筑外围重新加固了一层铁丝网,塔利班占领喀布尔后,大家又一起转移到了更安全的地方。目前,余明辉和李西京等人都转移到了当地朋友家里, “吃和用的没有任何困难,(现在)好像到别人家里做客一样。”余明辉说。
据余明辉介绍,中国城之前和阿富汗政府的建设部、商务部和国家电网等业务部门签订了合约,他不能扔下中国城的所有业务一走了之。余明辉也不想给阿富汗留下中国人不讲信用的印象。“我们和阿富汗有合同,也有自己的战略规划,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”他说。
“中国产品在这里几乎没有竞争”
2001年10月,美国出兵阿富汗,不到2个月就打垮了阿富汗塔利班政权。战后的阿富汗百废待兴,物资匮乏,身在伊朗的余明辉萌生了去阿富汗做生意的念头。
从2002年到2004年,他多次去阿富汗考察,发现那里到处都是商机。当时美国和塔利班在一些城市的战争尚未结束,从伊朗马什哈德到阿富汗喀布尔,余明辉因为战事中途在赫拉特停留了三四天。
那个时候,阿富汗还没有一家炼钢厂,战争留下了大量的废旧汽车、坦克、建筑钢铁和炮弹皮,余明辉想着把这些废旧的优质钢材回炉变成重建家园的钢材。之后,他投资创办了明海钢铁厂,目前是阿富汗唯一一家钢铁企业。
余明辉在自述中写道,“明海钢铁厂的建设成功,赢得了阿富汗政府、部落、民间各阶层的认可和好感,阿富汗称‘中国人是建设者,美国人是侵略者’。”
2014年,余明辉又将阿富汗青金石及一些矿产大规模引入中国市场。2019年,余明辉在喀布尔建立中国城。在一座11层的高楼中,他们经销的商品包罗万象,包括家电、日用小百货、日化、办公用品等,在余明辉看来,“中国产品在这里几乎没有竞争”。
目前,在喀布尔乃至整个阿富汗,余明辉算小有名气,就连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喀布尔新区有个叫余明辉的中国商人。
2005年9月,红姐在喀布尔开了一家中餐馆,一干就是16年。当时,她听说一个朋友在阿富汗开饺子馆,她没想那么多就去帮忙打工。后来自己又开餐馆,同时提供住宿。据她回忆,那些年,阿富汗就像一个地球村,很多国家都参与到阿富汗建设当中,“钱也特别好挣。”
喀布尔中国城大楼。(受访者供图)
这一时期,有不少中国商人前往阿富汗。“一部分中国人认为危险的地方存在巨大的机遇,认为中国70年代走上改革开放道路,别的发展中国家甚至落后国家也会重走中国的路,所以他们就产生了提前布局的想法。” 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分析,许多人认为这个时间点阿富汗可能发生重大变化,有望改变原来极端保守封闭的状态,实现稳定。对于商人而言,这些因素都大有利好。在朱永彪看来,冒险主义精神也是一部分阿富汗华商能够成功的重要原因。
作为阿富汗的最大邻国,中国与阿富汗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贸易往来。2019年-2020年,中阿双边贸易额约11.88亿美元,阿富汗从中国进口约11.57亿美元,占阿富汗进口比例的17%,是第三大贸易伙伴。2019年中国对阿富汗投资2408万美元,包括中石油、中铁、中冶、中国电力、中国路桥以及华为、中兴等,目前投资存量接近5亿美元。
一天18次爆炸
在红姐的印象中,阿富汗常年处在战乱中,尽管过去20年,喀布尔相对安定,但恐怖袭击如同家常便饭。最夸张的时候,她一天听到18次爆炸。
有一次,她和司机出去买菜,遇到前方正在枪战,他们无法往前也不能退后,下车还可能会被警察当作恐怖分子击毙,红姐和司机只能待在车里,等待枪战结束。
红姐的中餐馆靠近西班牙大使馆,有一次大使馆门口遇上汽车炸弹,餐馆的玻璃也全都炸碎了。距离最近的一次爆炸,红姐离事发地只有400米,第一声爆炸响了之后,她想跑到楼顶上把这样恐怖的画面拍下来,上楼之后,爆炸好像停了,正准备下来,又是一声,一个火球燃了起来,空气中都是爆炸物产生的烟雾。
让余明辉印象深刻的是,2005年,美军军车和阿富汗当地派系的车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。原本这只是一场普通的交通事故,由于宗教和政治立场的不同,最终演变成为一场相互开火、对战的暴乱。余明辉当时所在的办事处离事发地很近,听到外面反复传来炸弹爆炸的声响,他感受到了真实的恐惧。
经验丰富的阿富汗邻居冒着生命危险跑到余明辉所在的院子,开始挖他们过去埋在地下的一个铁做的“中华经贸网” 招牌。阿富汗人知道,这种埋在地下的东西在暴乱时可能带来安全隐患。这件事让余明辉明白,在很多紧急情况下,当地的阿富汗朋友才是他们最大的安全保障。
这次政权更迭,余明辉的阿富汗朋友又逆着人流方向,花了三个多小时,将他们在喀布尔南边的中国城产业孵化器,即一个占地1万多平方米的工厂里的员工,都接到中国城会合。
之前去喀布尔旅游的中国人都会选择红姐的餐馆,他们回国后在社交平台自发为红姐打广告,声称红姐的餐馆安保非常到位。
当地时间2021年8月19日,阿富汗首都喀布尔的市场。(ICphoto 图 )
红姐介绍说,中餐馆对门是阿富汗第一副总统杜斯塔姆的府邸。她平日和杜斯塔姆一家交好,副总统家缺水时,餐馆会为他们一家免费提供水和饮料。杜斯塔姆家的保安在看护自家院子时,也顺道看护了红姐的餐馆。“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做生意,需要使用巧劲,向别人借力。”
为了确保安全,红姐的餐馆有一条明文规定:阿富汗本地人不许入内。塔利班士兵的着装打扮与当地普通百姓一样,放下武器,根本无从辨别,她只能采取这样的办法。“如果有中国人带领,还是可以进来的,不会那么绝对。”
现在的阿富汗仍称不上太平,爆炸与袭击事件还在发生。“有消息,塔利班开始开展居民登记,收缴枪。”李西京从Facebook上看到有人直面塔利班,和塔利班战士正常交流。8月18日,他在朋友圈写道,“通过这些消息,没发现有极端现象发生。但并不代表没有危险的存在,不得不防。”
不确定的未来
如果没有战乱和疫情,红姐可能还在喀布尔经营中餐馆,天天守着她的两只猫。回国之后,她和两只猫失去了联系。“希望它们还能活着,塔利班也不一定对它们下手。”红姐对塔利班没有好感,她不打算重返喀布尔。
“塔利班听说中国城有事,更高级的官员来了,问有什么困难,一定帮忙。”8月18日19时36分,余明辉在朋友圈发文说道。
最近,他会把每天的所见所闻发在朋友圈,“每个区甚至每条街道都有塔利班的人,只是正常办一些公务手续找不到人。上个月批下来的花圃大门手续还需要一个印章,警察局无人管,找到塔利班,说等几天,正在计划。”
国内亲友对当地局势非常关心,余明辉回复称,“目前我们在阿富汗的生意受影响并不大,店铺计划先歇业三天。” 在余明辉的描述中,喀布尔相对平静,偶尔有趁火打劫的,能听到零星的枪声。
当地时间7月17日,塔利班发言人扎比胡拉·穆贾希德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,塔利班无意对自己的对手展开“清算”,已颁布赦免令,并称塔利班欢迎各政治派别以及社会各阶层代表,加入阿富汗新政府。
在余明辉看来,塔利班和20年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“当然他口头宣扬的,与未来实际行动是否一致,还很难说。”余明辉说,这种温和是塔利班的暂时选择还是长期战略,都是一个未知数。
“塔利班上台短期内对中国冲击不会特别大,主要原因是中国投资的这些项目都涉及到它的国计民生,无论谁上台都需要这些东西。”朱永彪认为,但动乱会影响到阿富汗国内的经济形势,影响老百姓的购买力,长期执政的话,社会氛围的变化会引起消费结构的变化,比如酒吧类营业性场所可能会变得低迷,教材、教具也可能发生变化。
商务部原副部长、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副理事长魏建国认为,如果塔利班在未来的执政当中能贯彻这种温和,阿富汗百废待兴之下,中国企业可能在阿富汗市场迎来新机遇。
据北京晚报报道,此前塔利班曾向中国承诺,将为中国投资创造更好的营商环境,并希望中国能够更多地参与阿富汗的重建工作。战争过后,阿富汗急需建设公路、机场、电力、市政等,而基础设施建设正是中国企业的强项。
但也有专家提醒,中国企业对阿富汗的投资应该谨慎,一定要做好风险预判,不能贸然入场。“有机遇,但是一定要冷静,无论是国企还是民企,我们在阿富汗投资是吃了大亏的,在过去的20年也有很多的失败案例。”
“战乱、疫情确实给我们的生意带来了一些影响,但我们的工作一直没有停。”李西京说,他们一直在积极地推动在阿富汗的贸易工作。“我们的工业园项目,电缆生产线现在已经安装到位,注塑设备已经投产,我们的日化产品也开始生产,还有涂料等产品都已经通过多方的努力,开始进入生产和试生产阶段。”
对于阿富汗未来的局势,“我们作为商人很难预判。”李西京认为,“打了40年了,人们都不愿再打仗了,它会慢慢向好的。”
阿富汗库纳尔省,大山连绵、矿产丰富,是阿明重要的生意来源,但第一次进山,他就被莫名抓进了警察局。
在遣返、联系大使馆和关起来三个选项中,阿明选择了最后一个。遣返之后无法再进阿富汗,而他也不想因此惊动大使馆。13天后,朋友开着军车接出了他。
被骗、被抢、被查、目睹枪击、直面塔利班,后来,阿明在阿富汗的几年经商生涯中,越来越淡定。即便如此,阿明仍然决心在下个月重返阿富汗,因为在诸多“稀松平常”的危险之外,他仍然记得班达米尔湖的美丽。
带着被战争击碎的往事,阿富汗已经变天,但太阳还要照常升起,这片土地上,人们的双眼还在望着明天。
没有枪声
堵在搬家路上的时候,于洋心里一直在打鼓,担心迎头遇上正进入喀布尔市区的塔利班。
于洋原来住的地方离阿富汗总统府比较近,听到塔利班准备进入喀布尔的消息后,立刻做出了搬家的决定。用他的话说,“还是有点小小的恐慌,因为想着怎么着也得在首都打两天”。
为避免被误伤,于洋立刻收拾好行李,租了车往郊区走。令他没想到的是,堵车意外严重,心里慌乱加剧,于是给司机加了钱,让他走小巷。穿来穿去,终于抵达,由于不是塔利班进去的主要街道,因此可以算是比较安全,“还买了两公斤肉关起门来庆祝了一下”。
很快,于洋意识到,这顿折腾似乎有些徒劳,因为他“几乎完全没有听到枪声”。后来于洋反应过来,当天总统已经撤离,该结束的也结束了。第二天上街,一切都很正常。反而是新住处,由于距离市区偏远,水电都不方便。
当地时间8月15日,在占领阿富汗东部城市贾拉拉巴德不久之后,塔利班正式进入喀布尔。4天后,阿富汗塔利班宣布成立“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”。
此时,距离美国开始从阿富汗撤军不到4个月。美国和北约军队于5月1日正式启动从阿富汗撤军行动。之后,从阿富汗第二大城市坎大哈、第三大城市赫拉特、第五大城市贾拉拉巴德,到扎布尔省、巴德吉斯省等地的省会城市,塔利班势如破竹。
对于这次的战乱,于洋坦言没有太大的感觉,“后期几乎不是在打,塔利班过去就投降了,大家都没反应过来,这事就结束了,太快了”。
虽然喀布尔很快一切如常,但平静湖面下的暗流不少。
8月14日,于洋与客户之间的交流都还很正常。他的客户很多都是一些国际组织机构,从那里接订单,把国内的产品卖到阿富汗来,也会把当地的产品倒腾回国内。
作为一名贸易商人,同时也是快手的用户,于洋这次已经在阿富汗呆了两年零三个月了,除了去了几趟迪拜,几乎没有离开过。这几年来,虽然阿富汗国内一直处于战乱中,但于洋的生意相对比较平静。
到了8月15日,一切就变了,“就是有一天,忽然发现你的客户都不见了,因为他们在准备逃离阿富汗”。
喀布尔之外
和平接管,塔利班的确履行了诺言,但不代表枪声和动乱就此消逝。
阿明依然记得在喀布尔被抢手机的魔幻经历。在喀布尔街头等红灯的间隙,副驾驶门没锁,他刚发完消息就有人拽开门夺走了手机,怔愣之后回过神来,罪魁祸首已经跑出去7、8米,虽然还是被抓到了,但仍让他难以置信。
而就在不远处,指挥交通的警察目睹了全程,没有丝毫反应。
“喀布尔作为首都,已经算是比较安全的一个地区了。”阿明坦言。他也是一名商人,做矿产生意,2016年先到的巴基斯坦,后来在阿富汗、巴基斯坦两边跑。
“锂矿界的沙特”,2010年,美国曾在一份报告中这样形容阿富汗的锂矿。当时,美国地质学家预计,阿富汗矿产资源价值至少1万亿美元,包括4200亿美元的铁矿、2740亿美元的铜矿、250亿美元的金矿、810亿美元的镍矿等。而根据阿富汗矿业部的说法,“矿产资源总价值超过3万亿美元”。
但要开采“金山”,不是容易的事,阿明的经商生涯,在渺无人烟的大山和动荡混乱的街头间穿梭。危险、无常,如战争片里的基调,才是他熟悉的阿富汗。
阿明有次从朋友家吃完饭回去,坐的当地出租车被拦下。在两个人被拽下车的时候,阿明懵了,直到听到“money”,才知道对方抢钱的意图。争执了十分钟,换来的是脑袋上被枪托猛地一砸,还没开枪,但阿明已经嗅到了危险,“这钱不给是不行了”。
若有朋友傍身,阿明会有底气反抗这种危险。一次从巴基斯坦回阿富汗,阿明被边检的人拦下搜身,当时他穿着当地的服饰,侧面有个口袋,随身带着10万卢比。在阿明的狠话和蔑视的眼神之间,虽然对方语气恶劣,但也放弃了搜身抢钱的想法。
“在那边没朋友的话,我肯定要挨毒打。”阿明还记得,第一次被抓近警察局,就是朋友找了各种关系,通过家族里的表弟,救出了他。
比起自己多次的脱险,通过朋友的经历,阿明更能深刻感受到这片土地上的痛楚。前一天还曾一起吃饭唱歌跳舞的大学教授,第二天就成了丧讯上的黑白照片;有钱的合作伙伴,不被贫困烦忧,但也要面临一家老小在无差别轰炸中罹难的崩溃。
在阿富汗的时候,阿明居住在东南部的楠格哈尔省,省会是贾拉拉巴德,与巴基斯坦接壤。2019年10月左右的一个星期五,贾拉拉巴德郊区一个清真寺做礼拜时,一个武装组织向其中投了两枚榴弹炮,在阿明的印象里,死亡人数约有170人。
美国发动阿富汗战争20年来,阿富汗有24.1万人因战乱死亡,其中7.1万人为平民,平均每天250人伤亡;270万人逃亡海外,1100万平民沦为难民,350万儿童失学。
海水与火焰
没有自来水厂,一天停十多个小时的电是常态,日常物资要靠外界输送,枪炮声间,他们也在生活,或贫苦或富足,但大多是前者。
黑面烙的饼,加上四五个大土豆熬成的汤糊,是阿明司机一家的日常餐食。两个老婆、十多个孩子,每天的伙食费折合人民币也就10-15元。而阿明的当地朋友,周一到周四,羊排、羊腿、牛肉,可以不重样。
于洋的翻译是当地人,父母加上9个孩子,只有他和他哥两个人上班,每个月收入不到5000元,还要供弟弟妹妹上大学。
“一般的家庭真的挺苦的,这个国家70%的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,更何况普通人。”于洋感慨,“但有钱人也的确有钱,随便拿出几亿美元的人也不少。”
《追风筝的人》里有这样一个细节,出生于上层社会的阿米尔,流亡美国,成年后回到阿富汗,惊愕于战后触目惊心的喀布尔,但司机法里德指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说道说,“那才是真正的阿富汗人,老爷,那才是我认识的阿富汗人”。
根据世界银行数据,2020年阿富汗国内生产总值(GDP)为198.07亿美元,较2019年的192.91亿美元增长2.67%,人均GDP为508美元,近40%的人口处于每天生活费不足1美元的绝对贫困状态。
炮火连天,几乎没有任何工业能在这里生根,而作为游牧民族,阿富汗缺乏农业传统。矿产开发之外,毒品是阿富汗重要的经济来源,罂粟是阿富汗最赚钱的经济作物,2020年,阿富汗的鸦片产量约为6300吨,占全球约85%,这一数字在30年前的1990年,仅为300吨。
阿明去过努里斯坦,跟着当地的一个部落长,爬上山坡,放眼往下看,密密麻麻都是罂粟花,在风中摇曳。
对于阿富汗人而言,若能成功把鸦片、海洛因等毒品运送到伊朗,每趟至少能赚300美元。在极端的贫苦和危险之间,不少人选择了后者,全国3717万人口中,目前有约330万人从事和毒品有关的工作。
“因为贫穷、机会太少,他们急于抓住。”于洋和阿明都在生意过程中被骗过,对方倒也并非拿到钱就跑路,但总会找各种理由推脱,直到最后就是钱货两空。但于洋觉得,对方的本意并非如此,他们如果看到有一块肥肉先叼到嘴里,至于能不能付上钱,是另一回事。
“为你,千千万万遍”
阿富汗是参差的,这种参差在于贫与富,危险与热情,鲁莽与纯粹。阿明觉得,只有深入体会过,才能感受到真实的阿富汗,这是战争片里看不到的,每个面孔都鲜活、真实、复杂,即便是塔利班。
第一次见到塔利班人员的时候,阿明十分忐忑,生怕残暴、冷酷的印象成真,尤其自己还是外国人。在朋友家的毯子上,对方进来,逐个握手拥抱,甚至还跟他开了句玩笑,“你这胡子再留长点,就像我们塔利班了”,反差之下,心里的石头落地。
去年11月,阿明到潘杰希尔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。那是塔吉克族为主的省份,在没有信号的土坯房里,所有人伴着音乐又唱又跳,通宵达旦,直到凌晨4点。
带着战乱打造的镣铐,阿富汗人一直试图用生活的如常对抗着动荡,当苦难无法避免,便将枪声作为生活的背景音乐,就着裂痕作画。
纪录片《我们的侣行》拍摄了一个名为“协助残疾人就业中心”的场景,这个制作书包的小作坊,有被火箭弹炸掉了一小半身体的建筑工人,有7岁时就被爆炸夺去听力的少年,负责人说,“我们曾是雄鹰,后来成了残疾人,但轮椅上的我们一样是自由的雄鹰”。
习以为常的不仅是当地人。于洋习惯了自己做饭,习惯了停电;阿明在回国时,会带上当地的红糖和服饰。
不知道未来如何,但生意和生活还要继续。塔利班掌权后,于洋没有作出马上撤离的决定,观望着后续的环境是否还适合留下。
至于阿明,即便上次回国历经千辛万苦,从阿富汗到巴基斯坦,再到迪拜,再到尼泊尔才得以回家,但仍然盘算着月底再回去。他记得两个村落因利益分配拿枪互射的场景,但也记得潘杰希尔的载歌载舞,记得无愧于“天使眼泪”形容的班达米尔湖。
阿明觉得,他的生意冲击或许不会太大,因为过去,矿产资源不少就都掌握在塔利班手中,而且在执政廉洁方面不会更糟。“透明国际”2020年的数据显示,阿富汗的腐败程度在全球180个国家中排名165。
但女性已经开始惴惴不安,售卖罩袍的商店生意红火了起来。翻译告诉阿明,她的母亲就曾因为独自走上喀布尔街头而遭遇了袭击,因为没有男性直系亲属陪同。
萨拉在阿富汗创办了独立电影人协会,作为一名女性,她始终关注阿富汗女性的发展。在名为《喀布尔的钢琴师》的剧本里,她塑造了一个想在喀布尔弹钢琴的小女孩,即便这是禁忌。萨拉说,“外国人拍的阿富汗,永远讲述阿富汗人逃离祖国的故事;却从来没有人拍过,阿富汗人返回祖国的故事;也没有人拍过,一个关于阿富汗被治愈的故事”。
“我们在峰峦之巅呐喊,而群山回唱。”作为《追风筝的人》的作者、美籍阿富汗裔作家,卡勒德·胡赛尼在《群山回唱》中写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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